2015年7月31日 星期五

野菜的滋味

(豆仔乾肉骨湯)

五月底的時候,我回到我爸的故鄉,屏東。

我對它一無所知。

我摸了它沙沙的土質;曬曬它刺刺的陽光;在港口這個小鎮的清晨,逆著晨曦看五月稻。

對我來說最能體會甚麼是故鄉的方式,還是做幾道,這裡的菜。

凱莉知道我的願望,給了我一大包豆仔乾。豆仔乾是典型客家的儲存食:盛產的菜豆曬乾,冒出有如蜜棗的香氣。屏東恆春不太客家,這裡傳統的味道,是豆仔乾燉鷹仔。明明是五月盛產的菜豆,和我婆婆同名的飯店餐廳外場,和過去獵鷹好手都跟我說,豆仔乾,是十月在吃的。

就是滿天飛鷹的那個季節。

如同武松打虎在現下這個場合,有多麼不合時宜;豆仔乾燉鷹也是一道沒辦法再溫暖的過去式。

獵鷹好手現在是保育義工。我在他家,和他高齡的父親與晚得的獨子,一起吃晚餐。他用刺著「浪子」的左手拿刀,為我們幫一鋁鍋的野菜剝絲。


鳥莧的梗,對,只有梗,是我從來沒在別地方看到的野菜。凱莉穿著飯店的制服,陪我逛過恆春市場一攤又一攤找到。我說我要帶著它回台北。

(花椒蒜涼拌鳥莧梗)


我四處的遊盪,想記住屏東的樣子。最後在回台北的大車前面,凱莉遞給我一個大紙袋,裝了連根帶葉的一大叢野菜。厚如革質的卵形葉,多生的枝條。她手拿一本野菜圖鑑,試著想要查出來它到底是甚麼告訴我。因為不放心而尾隨我們到市場的凱莉媽說,是山高麗。

也許是土人蔘,也許就是山高麗(),不是那麼重要。我爸家鄉的滋味,是一道一道用人情做的菜。


(培根炒土人蔘)



2015年7月15日 星期三

【照書養豬】糟炒雞絲


重讀《飲膳札記》的時候,最想做的菜,就是糟炒雞絲了。

相較於書中的蘿蔔糕、炒米粉、蝦仁等等,糟炒雞絲可以說是我最不熟悉的菜色,卻也最引我好奇。「糟炒」的意思,就是炒得很糟,ㄟ,不是啦,是用香糟引味來炒。可是香糟是甚麼?我本來根本不清楚。

糟其實一點都不糟(我在講什麼繞口令)。糟是釀酒的餘滓,濾完清酒剩下的粕。可是它不是廢料。完全不是。林文月老師在書裡幫它平反說,雖然它是「餘下」的東西,可是不是無價值的哩,也不是道家書籍後來轉用在句子中「名位為糟粕,勢利為埃塵」,那種無用或該被鄙視的角色。它可是下回再釀酒很需要的好東西好嗎?而且是懂得吃的人,才會利用在菜裡的好好物。

比方說糟炒系列,就是孔府愛菜。林文月老師書中說的孔府,是孔子後裔孔德成先生家,懂得吃的名家。哈哈,孔府子弟看到道家的「名位為糟粕」時,不知道會暗自舔一下舌頭說,哦,原來名位是這麼好吃的東西;還是會翻白眼說,不要亂比喻?(天啊,我失敬了,立刻跪在地上謝罪)

好啦,(正經)糟炒系列就是拿糟粕來引味。香糟,看名字我大概知道一定是某種酒粕,但是是誰的酒粕?往下看到老師在書裡提到,才知道,是紹興酒,並可以自己在家用紹興酒來養。一看到這個,我興致更高了。

不是因為酒啦。我跟紹興酒很不熟,十年內幾乎沒喝過、沒買過。但是書裡描述怎麼用紹興酒來「養」酒糟,好像養酵母那樣,我覺得實在很興奮,很想趕快去買來養養看(是一種新型的寵物嗎)

說是興奮,但是香糟好像不是哪裡都可以買得到的。拖著拖著,也就從小雪拖到端午都過完了還沒買。最後還不是因為買粽子跑到南門市場(對,我就是端午節過完才願意去那裡買粽子的那種人),才想到,來買個香糟回家養看看吧。

一包長得跟泡麵一樣大小,回家拆開來看,如同書上說的,就是深褐色被擠壓過半濕潤狀態的糟粕。加上外面包的一層薄薄的塑膠袋,實在很像黏土。我把黏土……呃,是香糟,按照書上說的,兌了紹興酒,泡開。

泡開的過程,跟要攪開味噌幾乎沒兩樣。香糟黏黏稠稠的,但又有一點化水性,紹興酒會變得顏色比較深、一點點濁。然候我知道它為什麼叫香糟了。攪開的過程,好香、好香。

我用了朋友送的十五年陳紹,覺得有點罪惡感,好像拿太好的酒來兌開了。但是酒一點都不刺鼻,好醇、好好聞,空氣中一時全都是酒香味,而且有一種跟快炒型菜色很搭、非常值得期待的發酵香氣。

不囉嗦,甚麼靜置三個禮拜,沒這種耐性啦。攪開後,帶點渣、帶點酒,就直接舀到切好的雞絲上醃了。

我忍不住偷嚐一下,香糟泡酒到底是甚麼味道?這樣調開的香糟,其實單吃,有一點苦味,然後一點點回甘,我覺得有點類似中藥的滋味。嗯……還是帶一點烈,不算特別有深度的味道。香氣雖然很馥郁,滋味卻沒有我以為像釀漬物那種豐富的風味。或者還沒養夠,不算整個醒過來的關係?

這道菜的風味,整個很依賴香糟。剩下用來調味的只有鹽和糖。林文月老師輕放點醬油增色,不搶味。其餘完全沒有蔥薑蒜、沒有辣椒花椒甚麼椒。

不太想照著書上說:拌點太白粉;林文月老師苦口婆心教的熱鍋冷油法,我也乖戾的不聽話。不鏽鋼鍋內,把油熱到一個相對高溫,我比較擅長的,還是大火快炒。沒兩三下,酒香因熱更加擴散開來時,細細的雞絲早就好了,立刻可以熄火。大概還不到半分鐘吧。

真的是好香好香好香的一道菜,非常捨不得它離鍋再嚐,在鍋裡我就捏來吃了。啊啊,真是美味的壞習慣。

香糟到底甚麼滋味?嗯嗯嗯嗯嗯,好醇好厚的滋味。

平常依賴醬油慣了,覺得沒醬油就沒個「底」。豐濃的香氣也好,比鹽厚實一點的鹹味也好,沒醬油就會覺得菜的口味輕了、薄了。

但香糟幾乎是一個不需要醬油來幫忙的角色。香氣夠濃的了,搭配鹽的鹹味,也夠厚的了。在喉頭那裡,有一股可以停留很久的韻。我起初擔心我用來取代糖的味醂,下手重了那麼一點點,卻在此時覺得跟紹興酒的香甜,好搭啊。還沒走出廚房,我就覺得要把這道菜好好練習,當做一道拿手的家常菜。雖然,從小到大跟江浙菜,超沒淵源,超不熟,超不上手。這道卻是個不容易做壞的菜色。

書裡還提到糟溜魚片(我對這詞語每次都有一種「糟了,魚溜了」的無聊聯想……)、糟炒筍尖。後者依據老師說,還是孔德成先生特別喜歡的菜呢。反正我那罐香糟寵物,才剛養起來,來日方長。


酒香逼人,已經不能再等。書倒扣著,書邊這隻小豬,要先開動了。